入山与出山
入山与出山
先人为躲避外世纷扰,举族遁入山林,绝迹于世。
后人为冲破闭塞,劈山凿道,斫榛焚茅,只为取得与外界微茫的联系。
大山是一堵屏障,横亘在人与社会之间。它斩断了社会对个人的纷扰与逼压,为渴慕宁静、伤痕累累的避世者保存了最后的清静之所;却也剪断了渴望展翅高飞、摆脱桎梏者的羽翼,令其望洋兴叹。入山与出山,是对个人与社会关系的抉择,而这座大山,便是永远高悬于世人心间凝重而无可奈何的矛盾,是进是退,是出是入。
大凡圣人与俗人都避不开这一矛盾。春风得意时,我们一心乘风破浪,策马扬鞭,许下宏图大志,唯恐时不我待;而一入阴郁之境,膨胀之心又急剧坍塌萎缩,陷于低迷的循环,只愿沉入暗处独饮伤痛。入世如孔子,亦知道之不行,“吾已矣夫”,“乘桴浮于海”;豁达如苏轼,念起宦海沉浮、人生漂泊,亦长歌当哭,“孤客自悲凉”,“归来欲断无肠”。面对进与退这一人生矛盾,没有人能真正豁达释怀,一笑了之。人生于世,个人与外世的周旋本布满荆棘,时而畅通,时而坎坷,而情随世迁,感慨系之。
人的天性中有保全自我的因素,又有出山入世的欲望。人们不甘囿于自我的孤寂,试图融入社会的大酱缸中。然而,入世意味着要与社会缔结契约,势必要让渡部分权利,侵占完全的自我。这一缺损引发人们自保的天性,产生对外界的斥力。当世界不断压缩自我,裹挟个人往不情愿的方向前进,以至陷个人于绝境时,人于是不堪其扰,退却之心遂生。人们便是在这一对吸力与斥力间,在个人与社会的碰撞、交融、分离中,在进与退的矛盾运动中,一路风尘,一路劳顿,一路憔悴,一面高歌奋力前进,一面不时忧虑地回望。
进退之难终不可免,人们所能把握的,或许只是两者间微妙的平衡,在人与社会之间寻求平衡点。五胡乱华之际,河西学者遁入祁连山谷,凿窟耕读,于乱世中开化一方,保存文脉,传承儒学道统;于起用时赴命东迁,为国制礼作乐,为后世之一统熔铸文化根基。河西儒者真正践行了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”的准则,坚守了属于学者的灵魂净土。孤傲厌世者为全身之察察,逃入山间云深不知处;鸢飞戾天者为争名逐利,全身扑入泥潭与世人皆浊。在进与退间保持平衡,或许是在山麓搭一间栖身小屋,进则出山,退则入山,永远与社会他人保持联系,却不陷入纷争之旋涡。
在南非荒漠有一种生石花,休眠期时与砂石无异,而短暂的雨季一到,立刻花开艳丽,于转瞬之际享尽绚烂至极,随后归于沉睡。在进退间周旋,就如生石花,逢时则生,时去则凋。世界不能为我们所掌控,我们所能把握的,或许只有我们自己、我们面对旋转飞驰的世界的态度。
前人为退而入山,后人为进而出山。人类数千年的沧桑历史便凝炼于这一出入轮回间。